总觉得能放点游记。

在希望的田野上

那一年除夕前一周,父亲让我去香港接两个人,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,我拿出父亲珍藏多年的照片。

那是我素未谋面的大伯与二伯。


父亲很少提起他的哥哥们,家里也没有他们的东西。只有在一年重阳节,他拉着刚懂事的我去登山,望着漫山遍野的红叶父亲拿出一坛绍兴老酒。他说这是家乡的酒,醇香浓郁,我问什么是家乡的味道,父亲笑着不作答。他说我小时候顽皮,姐姐不让喝酒,我偏不依。一天偷喝了大哥书房里的红酒,偏偏被阿诚哥发现了,我央求着他别告诉大哥,他倒好,罚我抄了好几遍课文,抄好了还要给他看。

原来父亲还有这样的一面,打小父亲对我就很严厉,家里一直在搬家,我也没有兄弟姐妹,渐渐对父亲描述中的那个大家庭生出了渴望。

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,父亲那天话特别多,说话的神态也好似孩子一般,手舞足蹈起来。我听地认真,竟没注意到父亲哭了出来。父亲是个当兵的人,家里有不少勋章,黑暗的日子里即使家里再苦再困难,也没有一句怨言。没想到此时此刻,他哭地鼻水都流出来,拼命用手背擦。


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抵达了首都站,我提着行李推搡着拥挤的人流,方才梦见了儿时的那一幕,后来下山的时候父亲没有说话,快到家了他让我偷偷藏起那坛酒说别让母亲发现。

转了好几辆公交车横跨半个北京市到了机场,四张机票一张去程三张返程,父亲托了好几个关系才买到的。我小心翼翼地塞好另外三张登上飞机。


香港于我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,出了机场被淹没在听不懂的语言中慌了神,我拿出大伯写来的那封信。

大伯的字非常好看,父亲盯着我练字的时候常说大伯逼他练字,他最终也没习得凤毛麟角,倒是二伯学的惟妙惟肖,他们一块儿学习那会儿,挨批评的总是他。

按照信中的指示,我等在1号航站楼外面机场大巴的地方,这里比起北方闷热而潮湿,虽然是一月,一件短袖也足够了。我依着照片上的摸样在人群中寻找,又觉得自己愚蠢,那么多年过去了,人怎么还会是年轻时候的摸样。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位老者,戴了一顶绅士圆帽鬓角花白,走路却是极为挺拔好看的。

他喊了我的名字,说你就同明台年轻时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,很好认。

我也立刻认了辨识来,虽然增长了这些岁数,音容相貌又岂会大改。我喊了一声二伯,他笑了出来,眼角都是褶子。他说待会儿见到你大伯,那个人抠门的很压岁钱断然是不会主动给的,需得自己讨要才行。我便问那二伯的呢,他说早就备好了就等你来。

大伯倒是同相片上有些不同,瘦了很多,靠在车边面露倦容。只是那眼神却是极为锐利的,透过镜片打量着我,也不说话,我竟有种小学时候考砸了面对老师的感觉。

二伯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扶住大伯的肩:“说好在车里等的,怎么出来了。”

“车里闷,出来透透气。”

我寻思着要不要开口,大伯向我伸出手,嘴角勾起一抹笑容:“明天同志。”

我才想起来我的名字正是大伯取的,那也是很后来才知道的事情,父亲说那是大伯的期许,关于未来的都会好的那些阴霾都会过去的,既是对小家,也是对大家的期许。

我握住大伯的手,老人的手布满皱纹皮肤粗糙,手掌底下却是沧桑而有力。

“行了,赶紧上车吧。”二伯替大伯开了车门,自己坐进驾驶座里。

我也跟着拿好行李坐到车后座,临行前父亲对我说他们三个人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,我很惊讶。我知道父亲虽然不挂在嘴边,却是极为思念的,这次他写了好几封信,大伯总算松口愿意回来团聚。父亲说,不是亲兄弟有什么关系,他们到死都是我的家人。

二伯问了我很多情况,大伯在一边听着,偶尔插两句话。说起现在家中的近况,我的工作,二伯很开心的样子,大伯似乎也挺满意,眉头渐渐舒缓开来。他还揭发了父亲儿时的糗事,我央求他多说一点,大伯哈哈大笑说明台那臭小子,仗着大姐宠他,无法无天。说完表情忽然又沉寂下来,二伯拧了眉心,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大伯的腿。大伯让他好好开车别分心,又不说话了。

车里的空气压抑,二伯从后视镜里看我,我朝他笑笑,表示我并不介意的。忽然想起刚来时的一个问题,问他们道这里的人说话都听不懂,他们花了多久才学会的。

二伯看了一眼大伯,眼皮子底下透出一丝俏皮,他轻咳了两声:“粤语其实不难学的,只不过我们明大教授上课都用英语,隔了半年上街买粥都要靠手笔划老板娘才搞懂他要的啥。”

“阿诚!”大伯脸上有些挂不住,老年人有的时候真是比年轻人还要面子,厉声喝道。

二伯压根不吃这一套,继续说道:“我就比较命苦,家里找房子买菜反正琐碎的事情都轮到我头上,学语言呢还是日常交流最快了,要是你把早饭摊子上老板的话也听会了,也就学的七七八八了。”

“谬论!都是谬论!”大伯竖着手指数落,“也不晓得是谁老要拉着我去看港片电影,家里还不是你做主买了那些个付费电视台。”

二伯笑笑,偏过头对我说:“有次一部电影他特别不喜欢,还写了老长一篇评述寄给人家报刊,居然还给他刊登出来。”

“那是,也不看看是谁写的。”

“那后来呢?”我问。

“那部电影制片还特地通过报纸找过来要求见上一面,我怕对方要惹事给拒绝了,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。”

“说不定是想同大伯探讨一下呢?”我提出疑问。

“你看,我同大侄子想法一致。”大伯似乎遇到有人支持他声音也高了几分。

二伯不以为意地斜了他一眼:“你都说了要低调,还写这种东西寄给报社。”

“哎,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登出来嘛。”

我觉得好笑,父亲说大伯严厉,我看也未必如此。


在香港一天时间,二伯陪着我买点东西带回去,其实家里也不缺什么,二伯说那么久没回去了总不能空着手,以前你父亲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。最终买了一块手表,二伯说你也工作不少时间了,戴快体面的手表不为过。给父亲的是条皮带,二伯似乎很期待父亲收到礼物时候的反应,最后给母亲挑了一条项链。

大伯退休之后便赋闲在家看书写字,有些学生会登门拜访继续请教问题,后来机缘巧合开了个班教小孩子书法,起先都是学生的孩子,大家都说明先生教得特别好,传开来就有许多人来报名。大伯也是习惯了忙碌的生活都答应下来,只是后来病了一场在二伯的坚持下才一一回绝掉,现在又回到清闲的日子。

晚饭二伯订了一家馆子,说是百年老店,我没吃过粤菜,点菜的任务倒都交给了大伯。我同两个人慢慢熟络起来,饭桌上聊开来,二伯说这肉蟹你们那边吃不到特地点的你吃吃看。延安的确很少吃到海鲜,二伯见我对着硬壳没辙,便用小榔头敲开肉夹到我碗里。敲完一只他又敲了一只,再把蟹脚里的肉悉数挑出来放进大伯盘子里,像是多年的习惯般自然顺手。

他们房子两间卧室,其中一间二伯腾出来让我睡下,房间里摆了许多书法作品,我认出其中不少出自大伯之手。联想到大伯之前在家里教书,大概这里被征用做了课堂,那大伯和二伯便是睡一间房了。


第二天我们又来到香港机场,这次多了几件行李塞到后备箱内,大伯开着粤语电台听新闻,街上挂满了彩灯,倒也不比内地的过节气氛差。

此行的目的地其实是上海,我曾陪同父亲去过几次,父亲指着一幢很气派的洋房说这以前是我们家。如今被政府征用,地契也一并呈交给上头,父亲语气中略有不满。他在那幢房子前站了很久,叹了口气说怎么长了那么多杂草要是被大姐看到了定要不高兴的。

这一回,父亲特地定了上海饭店的包房,嘱咐我一定要点几道菜。我安顿好大伯二伯住进饭店的房间,他们倒是对此地熟门熟路,父亲和母亲是晚上的火车到上海,大伯便说要出去走走,二伯拗不过他也跟着去了。

他们故地重游一定有很多要看的地方,我找到管事的人安排晚上的年菜,临近除夕饭店里格外忙碌,好多人等着,等全部整完了,我看一眼新置办的手表,父亲母亲也差不多快到了。


大伯和二伯回来的时候,前菜都上齐了,父亲猛地站起来,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紧张又激动的父亲。

“大哥!阿诚哥!”父亲喊出两声,声音有些颤抖。

大伯的视线却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那张空着的主位,竟有些站立不稳,二伯马上扶着他,大伯紧紧抓住他的手。

“明台,你这是……”

“说好的一家人吃饭的。”父亲哽咽道。

小时候家里凡是过年,总要摆上三副空着的碗筷,我不解地问母亲,母亲说那是你姑母、大伯和二伯,你需记住了以后总有一天能见着。姑母的事情是父亲的一道伤疤,我如今才知道,也同样横亘在大伯与二伯心中。我担心他们要闹不愉快想要站起来打圆场,母亲拉住了我摇摇头。

只见父亲站到二人跟前,双膝一屈跪了下来,泪水留了满脸喊不出声来。

大伯伸手去搀扶,拉了一把没拉起来,厉声道:“明台你起来。”

“我不起来。”父亲竟有些撒娇的语气。

“你小子反了啊,大过年的难不成还要我整肃家风?”

“大哥,我……”

“阿诚,拉他起来。”

二伯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:“我的小少爷哎,你就起来吧。”

父亲破涕而笑:“阿诚哥我都这把岁数了,还小啊。”

“比我小就是小了。”二伯拽着父亲的胳膊,父亲跟着站起来,有些不好意思,倒是二伯上前一步抱住了父亲。

父亲终于放声大哭。

二伯也有些动情,他看向大伯,愣了愣。大伯摘下眼镜,擦拭模糊的镜片,二伯看地有些呆住,眼角滴下一行泪。

“你们两个要抱到什么时候啊。”大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。

父亲立马撤了手,乐呵地看着大伯:“大哥不喜欢我抱着阿诚哥就明说嘛。”

“胡闹。”大伯又拍了一下父亲的脑洞。

“吃饭吧,大家都饿了。”二伯擦拭眼角,笑着看向二人。

父亲替他们拉开座椅,被大伯夸奖居然长进了,笑得美滋滋的。席间问起两个人下午去了哪里,二伯说就去外滩走了走,变化挺大的好多都认不出来了。


我想着大伯和二伯并肩走在腊月的浦江边上,身穿一黑一蓝的同款大衣,指点哪些地方都不一样了,回忆着以前的模样有说有笑。

大抵世间最浪漫的事情也不过如此。


完。



似乎是伪装者播完之后就一直有的一个文案想法,今天去看了朴树先生的演唱会,不由地总算是有感而发写将出来。

希望大家表介意《我的父亲、大伯和二伯》这种小学文章题目格式引申出来的OMC >.<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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